愛,就是惜
數十年來,走訪世界各地,常聽人歌頌「愛」的偉大,並且舉出許多西哲的諺語來詮釋「愛」為何物,例如:莎士比亞說:「愛,不是以眼睛去看,而是用心。」雨果說:「愛,是感情的昇華,它有如陽光照耀大地,給萬物一股生長的力量,使其欣欣向榮。」佛洛姆說:「愛,是給予,讓對方能夠成長。」……。也有人反問我:「你覺得愛是什麼?」在我看來,愛的真諦,要昇華為慈悲,只有一個字可以代表,那就是「惜」。
人是有感情的動物,所以千古以來,諸葛亮為漢室鞠躬盡瘁,韓信報答漂母一飯之恩,藺相如、廉頗刎頸之交,梁鴻、孟光相敬如賓的故事,流傳今日,依舊為人們所津津樂道。可見時代思潮或有不同,但忠孝節義發展出愛的情誼,足以穿越時空,鼓盪人心。我也是一個極重感情的人,對於點滴的恩情,總要想盡方法湧泉以報。
記得二十歲時,我曾經被共產黨關進監牢,正要赴刑場槍斃時,被獄卒放走。四十年後,我重返故里,才知道是學校的一名長工四處借貸,冒著生命的危險,偷偷將我贖回。當我在飯桌上聽鄉人說起這個原委,感動得涕泗縱橫,可惜恩人早已往生,無法回報,因此我儘量在物質上酬謝他的家人,以聊表寸心。
四十年前,王如璋女士為我挨家挨戶推銷不下一千份《人生雜誌》及《玉琳國師》,在當年知識不普遍,正信佛教還不發達的時候,可說十分難得。三十年後,為了報答她當年對佛教文化的一片熱心,我將她迎奉到佛光精舍頤養天年。
十多年前,圓福寺因為林慈超居士的因緣,成為佛光山的分院;三年前,他的兒子西原佑一先生在日本籌組東京佛光協會,並且被推舉為首任會長。今年(一九九五年)元月,林慈超的先生往生,我特地從臺北一路在高速公路上超車,趕到嘉義,主持他的告別式,為的是感念他們一家對佛光山長久以來的感情。
花蓮四維高中校長黃英吉先生在當地推動佛光會不遺餘力,今年六月,我剛完成心臟手術,正在臺北修養期間,聽說他的兒子黃文魁先生在佛光山舉行佛化婚禮,立刻抱著弱軀前往主持,為的也是酬謝他對佛教的隆情厚誼。
為我主持心臟開刀手術的張燕醫師曾對我說:「我知道您是一個很好的人,因為常來探病的訪客都是與您認識幾十年的朋友、徒眾。」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達到好人的標準,但是對於感情,我確實很珍惜,所以能歷久不衰。
世間有了「情」,固然增添幾分色彩,然而更需要有才幹之士努力奮起,貢獻所學所能,才能使社會進步,讓更多的人得到庇蔭。基於這份「惜才」的理念,過去我曾經資助藍吉富、張曼濤先生赴日留學,現在我又攬聘龔鵬程先生等青年才俊為我辦學。在我不斷的鼓勵下,沒有傲人學歷的蕭頂順、翁松山,如今已是名聞臺灣的建築家、工藝家;苦難畫家李自健、殘疾青年施金輝,更是蜚聲國際的藝術名家。當初之所以認識胡秀卿醫師,並不是希望她為我診療醫病,而是看重她在重大集會時所表現的穩健臺風與流利言辭。所以,二十年來,凡是舉辦佛學講座,我都邀請她擔任司儀,如今她除了以精湛的醫術懸壺濟世外,也是佛光會著名的檀講師。我覺得:人生不僅僅只為了拓展自己的才能,更重的是能珍「惜」人「才」,給予「愛」護提拔,為社會大眾創造更多幸福的因緣。
說起「緣」,世間上每一樣事情,都是互為緣起,相生相成,所以佛教講究緣分的培養,常說要「廣結善緣」,其實善緣固然要廣結,一切的因緣,無論好壞,都應該善加珍惜。能夠隨時「惜緣」,才能談到廣結善緣。回想年少參學時,一些長輩說我沒有出息,我聽了一點也不懊惱,當下立志發願,一定要做一個有出息的人,所以對於他們嚴厲的喝斥批評,我牢記在心,痛下決心改往修來。如今我每次返鄉,必定探視師長,躬自奉禮,感謝他們當年教育之恩。青年時開始弘法,一些同參又議論我沒有大用,我聞後更加發奮圖強,深信以勤補拙,一定可以成為有用之人,後來我興學建寺,禮遇道友,廣納海單,希望藉此聊表感念之心。
有鑑於自己在成長的過程中,遭逢太多人為的排擠阻難,我倍加愛惜點滴善緣。四十年前還相當落魄的時候,孫張清揚女士居然以全套金製餐具為我慶祝三十而立的生日。因這「一餐之緣」,多年來,凡是與她有關的教界事務,我都主動獻議幫忙。前年她在寓中病逝,我也為她南北奔波,料理後事。
旅居加拿大的企業家賴維正先生在飛機上讀完拙作《心甘情願》後,買了數百本分贈員工,並且舉行考試,頒發獎品給成績優良者以資勉勵。我聽說此事,心中一直很感動,但始終想不出如何酬謝這份珍貴的「書香因緣」。去年(一九九四年)在溫哥華舉行國際佛光會第四屆大會時,獲悉他家剛建佛堂,特地請了一尊莊嚴的玉佛,親自送到他府上,才放下心中長久以來的懸念。「一書之緣」,讓我和賴先生萬里相逢,「一信之緣」、「一面之緣」、「一紙之緣」,卻使我和小朋友成了忘年之交,例如林雅筑從小學時和我通信,如今一轉眼,她已經是婷婷玉立的大學生了;十多年前,還在韓國漢城就讀初級中學的金貞希,在機場向我問訊,此後數度來佛光山,憑著比手劃腳,居然也無礙彼此之間的溝通。王竝小弟弟因在義賣會上得到我一張毛筆字,從此也是魚雁往返。
前些時日,劉醫師為我檢查身體時,語重心長地說道:「我知道出家人對色身不是很注重,但請您想一想有多少人需要您,請為大家保重您的身體。」我聽了以後,心裡十分感動,俗話說:「愛人者,人恆愛之。」我想到世間上,無論是父母親眷、夫妻兒女、兄弟姊妹、朋友同學之間,如果能夠互相「珍惜因緣」,彼此之間的「愛」必定能夠地久天長。
人,不分老少智愚,只要我們肯珍惜因緣,真誠相待,自然會緣緣相繫。回想動物也莫不是如此,假使我們能以慈悲覆護,也會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結果。多年前,我曾經在寮房的抽屜裡發現一窩剛出生的小鼠,我怕牠們母子受到驚嚇,不但不敢搬動牠們,而且每次看顧牠們以後,還保持抽屜原狀,從此家中衣物居然也沒有被鼠類咬破過。這還不足為奇,最令我津津樂道的是童年時曾經飼養過兩隻羽毛燒光,只剩下上下喙的小雞。記得那時我每天耐心地用杯子裝滿穀類,一口一口餵食,並且常常以愛語安慰他們。如是過了一年多,小雞居然沒有夭折,後來還能下蛋,真是讓人欣慰極了。此後,我還養過路上撿來的狗兒,被風吹下地面的雛鳥,從樹上掉下來奄奄一息的松鼠,遭主人遺棄的病鴿,結果都能在悉心照料之下日益長大。我常想連一個瀕死的小動物都可以藉著些微的「愛心」存活下來,何況自稱萬物之靈的人類,更應該「珍惜善緣」,發揮生命的光與熱,照亮自己的前程,溫暖周圍的世界。
小時候,聽到鄰居從學堂回來,高唱著:「一寸光陰一寸金,寸金難買寸光陰」,我即刻悚然而立,懂得了惜時。少年出家,在經本上看到「普賢菩薩警眾偈」云:「是日已過,命亦隨減,如少水魚,斯有何樂?」不禁心頭一震,從此引以為誡,更加愛「惜」「時」間,不敢虛度。隨著弘法事業的拓展,我益形忙碌,許多人問我: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時間排得這麼緊湊?他們那裡知道,我恨不得將一個小時當一天來使用,將一天當一年使用,將一期生命視為千生萬劫。古時匡衡的鑿壁取光,汪邲的隨月苦讀,我固然望塵莫及,但自認在三度時空的把握上,更能順應環境,作更積極有效的運用。例如:與人相約,我不但守時赴會,不浪費別人的時間,而且能在忙碌的行程中,善用自己瑣碎的時間,很快地完成必須處理的事;遇有會議,我總是將相關單位集中在一地同時會商,一次解決數種問題。我既不趕赴經懺,也不作無謂的應酬交際,而是實事求是,把全副心思集中在人間淨土的建設上。
我除了「惜時」以外,也更「惜力」。五十年來的弘法生涯,我所遭遇到的譏謗阻難何止萬端,但是我不把精力耗費在人我是非上。在默默耕耘中,我另拓天地,反而對佛教的貢獻更大。因此,我興設佛教事業,首重組織規劃,目的在將佛教的資源統籌運用,將佛教的力量動員起來。佛光山之所以能在短短三十年內迅速成長,佛光會之所以能在短短四年中蓬勃發展,都是因為大家「愛惜力量」、「愛惜眾緣」所擁有的輝煌成就。俗語說:「拳頭不隨便揮出,力氣不任意使盡。」唯有「愛惜力量」,養深積厚,才能蓄勢待發,實現理想;唯有「愛惜眾緣」,尊重包容,才能群策群力,共成美事。
隨著時代的進步,在諸多力量之中,語言往往是最為驚人的利器。我曾經有一段「惜言」的體驗。年輕時由於自己不知道惜言,不知造了多少口業,隨著年齡的增長,我漸漸體會「沉默是金」的可貴,在實踐約一年時期的「禁語」之後,發現不但自己的心識更加清晰敏銳,就是說出來的話語也不同於前。後來我念佛參禪,曾有數次身心脫落的境界,起座以後,舉目所見,皆是佛的世界;凡有所聞,都是佛的音聲,我從此領略到什麼是真正的語言。隨著弘法越多,經驗越豐,我更深深體悟到唯有字句簡捷、言之有物的說辭,才是最成功的講演。所以若要發揮語言的力量,不妨先從「惜語」如金,不做傷人之語,不說無用之事做起,不但要愛惜嘴巴的語言,用慈悲的愛語化導暴戾的氣氛,使社會趨於平和;更要正本清源,愛惜心靈的語言,用智慧的心語消除貪瞋愚癡,使靈臺常保明淨。
從「惜言」再到「惜財」,語言固然沒有絕對的善惡,金錢的本身也無關好壞,所謂「善惡是法,法非善惡」,我覺得「惜財」之道,不在花用多少,而在明智簡擇對象、用途。所以,凡是用在佛法上的布施,我罄其所有;但對於沒有意義的花費,我一錢不捨。數年前,我在日本弘法,將一頓飯錢節省下來,買了兩本書帶回佛光山,放在圖書館裡供大家借閱,自覺樂趣無窮。許多人批評佛光山的建設粗製濫造,沒有精美的畫棟雕梁,其實我何嘗不想學習阿彌陀佛以七寶樓閣、八功德水來攝受大眾,但是為了愛惜十方檀那的淨財,我不得不因陋就簡。我不但愛惜佛教的淨財,更推己及人,經常告誡弟子們愛惜信徒的錢財,儲財於信徒,不可殺雞取卵,徒擾自他。
世間的財寶不一定要「擁有」很多,才算是富貴之人,只要我們能心胸豁達,視萬物為一體,三千大千世界盡為我們所「享有」。過去我在大陸就讀佛學院時,從出坡、挑水、採樵中,不自覺地與山林河川結為良朋好友;後來在臺灣開闢佛光山時,又從搬砂運石中,培養與大地泥土之間的深厚感情。在與大自然接觸中,我體會到天地萬物是休戚與共的生命體,所以在暴風雨來襲時,為了怕水土流失過多,我甘冒生命危險,率領弟子多人,以身為牆,阻擋如瀑流般的水勢;多年以來,我規定徒眾不能任意砍伐樹木,好讓穿梭在林野中的飛禽走獸,都能有果實充饑,有枝椏棲身;我不准弟子隨便攀折花草,以使蜂蝶爬蟲都能啜食甘美的雨露,享受芳香的蜜糖;在盛夏的傍晚,我經常在巡山之際澆灌花木,有些人嫌我太過老婆心切,我卻覺得花草樹木不會說話,所以我們更要易地而處,為它著想。我衷心希望無論是道場的住眾也好,來往的過客也罷,大家都能在蘢蔥的山色中,看到如來的清淨法身;在潺潺的溪聲裡,聆聽和雅的法音宣流。
經云:睒子菩薩走路時,不敢腳力太重,怕踩痛了大地,這是多麼的愛惜大地;說話時,不敢大聲,怕驚醒了眾生,這是多麼的愛惜他人;任何時刻,不敢亂丟東西,怕污染了山河,這是多麼的重視環保!左溪尊者非尋經典,不敢燃一燈;一襲僧衣,穿四十年,又是多麼的愛惜物力!清夜捫心,對於古德的慈悲懿行,自愧尚且不逮,但是憐惜萬物的一份愛心,則能少分相應。行住坐臥,我總是儘量小心翼翼;每次開關門窗時,都將動作放得既輕且慢,當肢體碰到椅背桌腳時,我會憐惜地為它揉搓撫摸。由於「惜物」如護己身,因此,我用過的東西都特別「長壽」,即使壞了,也是縫縫補補又幾年。俯視腳下,一雙羅漢鞋一穿就是五年,雖說布面縫了又縫,鞋底補了又補,我始終捨不得丟棄;信徒供養的長衫袈裟,不下數十年,我都一一轉送他人,看看眼前替換的那幾件,皆有破損補綴的痕跡,數年來伴著我四處弘法,功不可沒。侍者常說:「該訂製幾件新的吧!」撫拭衣襟,回憶往事,別有一番情趣在心頭,我怎忍棄舊換新呢? 愛誠然是偉大的,但是如果沒有恆長的憐惜心,愛反而是自私,是一種佔有,一種污染,一種罪惡。中國人很有智慧,將「愛」、「惜」兩個字合成一個詞,於是愛就有了落實的方向,愛就有了無限的生命。所以,愛護人與人之間的感情,就要「惜情」;愛護才華橫溢的人,就要「惜才」;愛護彼此之間的緣分,就要「惜緣」;愛護飛逝的時光,就要「惜時」;愛護自身的力量,就要「惜力」;愛護尊重的言語,就要「惜言」;愛護寶貴的錢財,就要「惜財」;愛護與我們同體共生的萬物,請要「惜物」……。甚至我們要愛護得來不易的福報,因此必須「惜福」;愛護十方大眾成就的生命,因此必須「惜命」……。能懂得珍惜,才懂得愛! (佛光廿九年-一九九五年九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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